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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作者:张爱玲
内容简介
古人云:传奇者,因奇而传。事,无奇不传。 对於传奇,张爱玲有自己的说法:书名则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遍人,在普遍人里寻找传奇。其实,传奇无需寻找,张爱玲其文其事便是了。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张爱玲的笔宛若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实际上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
序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彷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意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
* * *
《传奇》里面新收进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原想解释一下,写到后来也成了一篇独立的散文。现在我把这篇「中国的日夜」放在这里当作跋,虽然它也并不能够代表这里许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为一个传奇末了的「余韵」,似乎还适当。
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彷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阑干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米晶尧安徽省无为县人现年五十九岁光绪十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
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麽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地,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地,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麽,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麽?」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敦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蔴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怎麽?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敦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眱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羣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麽有一种极显着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听着什麽还是看着什麽。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麽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敦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阑干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
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敦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绞不清楚,要微笑叹息,说:「说起来话长嗳。」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了。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在,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就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开了电灯。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她的客室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的。也有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个,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
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浏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耸着肩膀,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敦凤的手,笑道:「嗳,表妹──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麽?」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
敦凤问道:「表哥在家麽?」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家来麽?表妹你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敦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子似的,净吵嘴。」敦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敦凤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然。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啬刻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杨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却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有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杨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痒,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划一道线──男女有别,啊!」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胆;一样的话,说给这班人听,就显着下流。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崑曲吗?」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崑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麽华什麽华,怎麽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乾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袴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袴。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袴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麽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袴罢,一条袴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麽?」敦凤道:「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麽?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麽不知道叫人哪!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敦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麽?」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见。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咳,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麽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麽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她欣欣然,彷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麽样呢?』她说:『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麽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麽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麽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衖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麽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麽?」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衖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骨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彷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麽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麽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呕得也不大来家了,什麽都落在我身上,怎麽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麽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麽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麽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麽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佛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麽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了,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藉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麽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着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罣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麽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搥,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搥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麽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嬭嬭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麽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搥着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麽?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撒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麽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麽?」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麽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乾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衖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麽,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什麽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麽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崑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麽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麽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麽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怎麽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搥,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搥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麽!」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麽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麽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疋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一来就抗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麽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咦?你怎麽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麽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麽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麽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乾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乾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藉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麽两人都有点窘。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麽样?什麽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麽这麽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求恳。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彷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衖堂里,过街楼底下,乾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嗗嘟嗗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衖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出了衖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鸿鸾禧
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二乔看了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道:「不该穿这双鞋来的。待会儿试衣裳,高矮不对。」四美道:「后天你穿哪双鞋?」二乔道:「哪,就是同你一样的那双。玉清要穿平跟的,她比哥哥高,不能把他显得太矮了。」四美悄悄地道:「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麽样子……」
两人一齐噗嗤笑出声来。二乔一面笑,一面说:「嘘!嘘!」回头张望着。四美又道:「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二乔笑道:「这是你从哪里看来的?这样文绉绉。──真的,要不是一块儿试衣服,真还不晓得。可怜的哥哥,以后这一辈子……」四美笑弯了腰:「碰一碰,骨头克嚓克嚓响。跟她跳舞的时候大约听不见,让音乐盖住了。也奇怪,说瘦也不瘦,怎麽一身的骨头?」二乔道:「骨头架子大。」四美道,「白倒挺白,就可惜是白骨。」二乔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何至于?……咳,可怜的哥哥,告诉他也没用,事到如今了……」
四美道:「我看她总有三十岁。」二乔道:「哥哥二十六,她也说是二十六。」四美道:「要打听也容易。她底下还有那麽些弟弟妹妹,她瞒了岁数,底下一个一个跟着瞒下来,年纪小的,推板几岁就看得出来。」二乔做了个手势道:「一个一个跟着减,倒像把骨牌一个搭着一个,一推,泼(口朵)泼(口朵)一路往后倒。」两人笑做一团。二乔又道:「顶小的,才生出来的,总没办法让他缩回肚里去。」四美笑着,说道:「明儿我去问问我们学校里的棠倩梨倩,是玉清的表妹。」二乔道:「你跟棠倩梨倩很熟麽?」四美道:「近来她们常常找着我说话。」二乔指着她道:「你要小心。大哥娶了玉清,我们家还有老三呢,怕是让她们看上了!也难怪她们眼热。不是我说,玉清哪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邱玉清背着镜子站立,回过头去看后影。玉清并不像两个小姑子说的那麽不堪,至少,穿着长裙长袖的银白的嫁衣,这样严装起来,是很看得过去的,报纸上广告里的所谓「高尚仕女」;把二乔四美相形之下,显得像暴发户的小姐了。二乔四美的父亲虽是读书种子,是近年来方才「发迹」的。女儿的身体上留有一种新鲜的粗俗的喜悦。她们和玉清打了个招呼,把伙计轰了出去,就开始脱衣服,挣扎着把旗袍从头上褪下来,衬裙里看得出她们的赌气似的,鼓着嘴的乳。
玉清牵了牵裙子,问道:「你们看有什麽要改的地方麽?」二乔尽责任地看了一看,道:「很好嘛!」玉清还是不放心后面是否太长了,然而四美叫了起来,发现她自己那套礼服,上部的叠丝纱和下面的乔琪纱裙是两种不同的粉红色。各人都觉得后天的婚礼中自己是最吃重的脚色,对于二乔四美,玉清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采的下期佳片预告。
伙计进来了,二乔四美抱怨起来,伙计抚慰地这里拎高一点,那里抹平下去,说:「没有错。尺寸都有在这里;腰围一尺九,抬肩一尺二寸半,那一位是一尺二,没有错。颜色不对要换,可以可以!就这样罢,把上头的洗一洗,我们有种药水。颜色褪得不够呢,再把下面的染一染。可以可以!」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灰色爱国布长袍,小白脸上永远是滑笏的微笑,非常之耐烦,听他的口气决不会知道这里的礼服不过是临时租给这两个女人的。一个直条条的水仙花一般通灵的孩子,长大之后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委实难于想像。
祥云公司的房屋是所谓宫殿式的,赤泥墙上凸出小金龙。小房间壁上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头脸笑嘻嘻由同一件出租的礼服里伸出来。朱红的小屋里有一种一视同仁的,无人性的喜气。
玉清移开了湖绿石鼓上乱堆着的旗袍,坐在石鼓上,身子向前倾,一手托着腮,抑郁地看着她的两个女傧相。玉清非常小心不使她自己露出高兴的神气──为了出嫁而欢欣鼓舞,彷佛坐实了她是个老处女似的。玉清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二乔问玉清:「东西买得差不多了麽?」玉清皱眉道:「哪里!跑了一早上!现在买东西就是这样,稍微看得上眼的,价钱就可观得很。不买又不行,以后还得涨呢!」二乔伸手道:「我看你买的衣料。」玉清递给她道:「这是搀丝的麻布。」二乔在纸包上挖了个小孔,把脸凑在上面,彷佛从孔里一吸便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吸光,又像蚊子在鸡蛋上叮一口,立即散了黄;口中说道:「唔。花头不错。」四美道:「去年时行过一阵。」二乔道:「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玉清红了脸,夺过纸包,道:「货色两样的。一样的花头,便宜些的也有。我这人就是这样,那种不经穿,宁可不买!」
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綉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麽买什麽,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的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
然而婆家的人看着她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两个小姑子仍然觉得气不愤。玉清家里是个凋落的大户,她父母给她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现在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二乔四美,还有三多(那是个小叔子),背地里都在议论。他们打听明白了,照中国的古礼,新房里一切的陈设,除掉一张床,应当全部由女方置办;外国风俗不同,但是女人除了带一笔钱过来之外,还得供给新屋里使用的一切毛巾桌布饭单床单。反正无论是新法老法,玉清的不负责总是不对的。公婆吃了亏不说话,间接吃了亏的小姑小叔可不那麽有涵养。
二乔四美把玉清新买的东西检点一过,非但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即使纯粹以局外人的立场,看到这样愚蠢的女人,这样会花钱而又不会用钱,也觉得无限的伤痛惋惜。
微笑还是微笑着的。二乔笑着问:「行过礼之后你穿那件玫瑰红旗袍,有鞋子配麽?」玉清道:「我没告诉你麽?真烦死了,那颜色好难配。跑了多少家鞋店,绣花鞋只有大红粉红枣红。」四美道:「不用买了,我妈正在给你做呢,听说你买不到。」玉清道:「哟!那真是……而且,怎麽来得及呢?」四美道:「妈就是这个脾气!放着多少要紧事急等着没人管,她且去做鞋!这两天家里的事来得个多!」二乔觉得难为情──她母亲一来就使人难为情,在外人面前又还不能不替她辩护着,因道:「其实家里现放着个针线娘姨,叫她赶一双,也没有什麽不行。妈就是这个脾气──哪怕做不好呢,她觉得也是她这一片心。」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鬈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后天不要下雨才好。
娄太太一团高兴为媳妇做花鞋,还是因为眼前那些事她全都不在行──虽然经过二三十年的练习──至于贴鞋面,描花样,那是没出阁的时候的日常功课。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里去,是愉快的。其实连做鞋她也做得不甚好,可是现在的人不讲究那些了,也不会注意到,即使是粗针大线,尖口微向一边歪着,从前的姊妹们看了要笑掉牙的。
虽然做鞋的时候一样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似乎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知道她在这里得到某种愉快,就都熬不得她。
她丈夫娄嚣伯照例从银行里回来得很晚,回来了,急等着娘姨替他放水洗澡,先换了拖鞋,靠在沙发上休息,翻翻旧的「老爷」杂志。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麽典雅堂皇。嚣伯伸手到沙发边的圆桌上去拿他的茶,一眼看见桌面的玻璃下压着的一只玫瑰红鞋面,平金的花朵在灯光下闪烁着,觉得他的书和他的财富突然打成一片了,有一种清华气象,是读书人的得志。嚣伯在美国得过学位,是最道地的读书人,虽然他后来的得志与他的十年窗下并不相干。
另一只玫瑰红的鞋面还在娄太太手里。嚣伯看见了就忍不住说:「百忙里还有工夫去弄那个!不要去做它好不好?」看见他太太就可以一连串地这样说下去:「头发不要剪成鸭屁股式好不好?图省事不如把头发剃了!不要穿雪青的袜子好不好?不要把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好不好?旗袍衩里不要露出一截黑华丝葛袴子好不好?」焦躁的,但仍然是商量的口吻,因为嚣伯是出名的好丈夫。除了他,没有谁能够凭媒婆娶到娄太太那样的女人,出洋回国之后还跟她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年如一日。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小孩子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的白了。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麽?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口秃)通滚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疎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麽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麽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只,这两天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麽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俱,我说买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麽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咙里泊泊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去,一下子把什麽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个什麽人?我不认识的麽?」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呕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问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起花玻璃纸一口钟,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乾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麽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麽。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麽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她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份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麽?」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麽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彷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麽?」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彷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彷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彷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麽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及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麽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彷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綉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袴,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墵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麽。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结了婚觉得怎麽样?还喜欢麽?」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一九四四年五月)
红玫瑰与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彷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事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麽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麽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麽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麽热心,那麽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一般富贵闲人与文艺青年前进青年虽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外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目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彷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生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麽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西,他还是回国之后才见识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了几个钱,匀出点时间来到欧洲大陆旅行了一次。道经巴黎,他未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可是没有内幕的朋友领导──这样的朋友他结交不起,也不愿意结交──自己闯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负,花钱超过预算之外。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饭,他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心里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彷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路行来,只觉荒凉。不知谁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圣诞节赞美诗的调子,弹了一只又一只。圣诞夜的圣诞诗自有它的欢愉气氛,可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静静晒满了太阳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像是乱梦颠倒,无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麽,竟不能忍耐这一只指头弹出的钢琴。
他加紧了步伐往前走,袴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一档子事,总带着点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份来记得。外国人身上往往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然而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不放心。脱了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彷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街上还有太阳,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麽傻。现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场实习又可以拿津贴,用度宽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女朋友。他是正经人,将正经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忙人,谈恋爱的时间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欢比较爽快的对象。爱丁堡的中国女人本就寥寥可数,内地来的两个女同学,他嫌过于矜持做作,教会派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教会毕竟是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点缀其间,可是前十年的教会,那些有爱心的信徒们往往是不怎麽可爱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若是杂种人,那比华侨更大方了。
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是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这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商人,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感情作用,娶了个广东女子为妻,带了她回国。现在那太太大约还在那里,可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英国学校,就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国人,她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英国的学生是一种潇洒的漠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为潇洒,尤为漠然。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两人都是喜欢快的人,礼拜六晚上,一晚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棒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忙支持着。玫瑰就是这样,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表情。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急忙答应一声:「啊,鸟儿?」踮起脚背着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像大人样,可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彷佛望到极深的蓝天里去。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麽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只鸟,叫这麽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人,也没叫出什麽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就快要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麽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我们说再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也一定会吻你。」一面说,一面他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彷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分明。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传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俱一同租了下来。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的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乾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麽?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麽?」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蜷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袴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个什麽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上的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罢?」振保道:「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麽小气?」因此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麽?」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麽?」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麽『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该走了,就为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麽王太太饭量这麽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麽?」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乾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麽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麽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麽?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彷佛在那里写些什麽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麽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麽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麽,就是什麽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彷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麽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麽?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麽好性儿,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彷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麽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妻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乾了麽?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麽?……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麽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麽?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麽?……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麽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彷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麽?」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乾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麽?」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呯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麽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截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乾,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麽?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有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麽?」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麽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的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麽?」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麽?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尅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的转了个弯,彷佛是别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了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麽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装羊!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麽?」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麽,你说呀。」娇蕊却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藉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别的。她彷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麽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麽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麽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铃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彷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娇蕊彷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就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袴,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黯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胁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扣上。其实里面什麽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面色黄黄的彷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一只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麽这些时候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笑道:「我有那麽甜麽?」她随随便便对答着,一只脚伸出去盲目寻找拖鞋。振保放了胆答道:「不知道──没嚐过。」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踏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道:「一个人在家不怕麽?」娇蕊站起来,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麽?」振保笑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什麽?……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啪拍的一关。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麽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骤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看不见。他寻了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鈎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撅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它,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彷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麽有什麽,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钢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兹」。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麽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只歌来,她彷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只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彷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麽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櫈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麽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的重量要重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麽?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麽?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麽?有一点两样麽?」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叠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作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麽?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她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的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同娇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羣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想着,等他回来了,怎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麽这麽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麽?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的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麽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是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麽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麽?」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骆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咈咈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王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麽总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泰。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变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琪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彷佛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麽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彷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彷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麽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他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甜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麽?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麽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彷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麽?──我怎麽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个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布厂,究竟怎样,还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个母亲,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得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彷佛更疼得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麽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彷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麽,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惭,想法子把他母亲送去了。
剩下他和娇蕊,娇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这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连累你的,」又道:「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间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为什麽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地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为什麽要拒绝的。
最后他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弓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给他,那是你的错了。……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怎麽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彷佛都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还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像病院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烟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彷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烟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疎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惯了,她怎麽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呕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里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麽?」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麽?」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麽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麽?」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呦!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麽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彷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的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麽样?你好麽?」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麽?」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军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麽就是什麽。」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麽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麽?」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麽,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衖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彷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式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像。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彷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麽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上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麽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袴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短袴,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的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就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这麽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会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羣,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疎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曲。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的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彷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呯的一跳,彷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呯呯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麽?」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个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乾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麽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麽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候,屋子里充满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麽有那麽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麽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麽好,这麽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彷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麽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袴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袴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滃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湿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什麽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乾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罗唆,尤其讨厌的是:她彷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麽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地忘了她自己有什麽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彷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来。烟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着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麽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麽?端午节没有来收帐麽?」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麽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麽过?」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烟鹂简直不懂这是怎麽一回事,彷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见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条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门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槅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袴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麽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彷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松龄啊,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松龄啊!推完了这一个好来吃了。要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麽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麽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彷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舐它下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阿芳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鈎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鈎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袴,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鈎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浏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麽?」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麽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麽?」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彷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迳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槅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疎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袴的袴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乾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麽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麽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麽些,我在里面蛮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乾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咾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麽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麽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麽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搥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彷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下了冷麽?」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咾,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麽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末擦擦它好了。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傅,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了,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袴,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鈎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掸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钮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彷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麽?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做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麽?」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彷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将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衖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阑干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桂花蒸 阿小悲秋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炎樱
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麽热,也不知它是什麽心思。
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嘡嘡摇铃,工匠搥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吹着,眉心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对门的阿妈是个黄脸婆,半大脚,头发却是剪了的。她忙着张罗孩子们吃了早饭上学去,她耳边挂下细细一绺子短发,湿腻腻如同墨画在脸上的还没乾。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们纷纷叫:「阿姨,早!」阿小叫还一声「阿姐!」百顺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说:「今天来晚了──断命电车轧得要死,走过头了才得下来。外国人一定揿过铃了!」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慢慢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粘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狠狠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
「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她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
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乾筒抱了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钵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说:
「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点给别人。没看见的,这点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还多!」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递与百顺,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麽债!还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麽昏!这麽热的天,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说:「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了,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
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里还有些混浊。他问道:「哈罗?」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罗哦!」又惊又喜,销魂地,等于说:「是你麽?难道真的是你麽?」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罗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昨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麽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他拿了鸡蛋顺手就关严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乳酪,鹅肝香肠,一只鸡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她晓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的号码;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曼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目字老是弄不清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于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副模样,脸一红便像是挨了个嘴巴子,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阿小说:「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麽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撑腰;他那双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鸡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鸡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罗」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有点乱,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袴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阳,洗了怎麽得乾?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麽号头。……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
黄头发的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像扭股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彷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问:「什麽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逼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咶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麽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麽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麽?」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儿,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女,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乳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彷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袋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着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还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说:「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大盆衣服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糊涂,他这也不说什麽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麽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塌的什麽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麽?」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麽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麽,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麽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烤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麽好?」
阿小把衣服绞乾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麽?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麽?」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镜。」阿小彷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叫名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麽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乾菜烧肉。」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对过吃的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麽不去?啊?为什麽不去?」百顺?了?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昵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麽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麽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要吃趁现在,待会随你怎麽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麽?」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乾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姆妈,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情哦!」她看看百顺,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百顺被她睃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却不知为什麽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彷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麽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麽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还写着「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阿小胞女。庄次。今日来字非别。因为。前日。来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悞。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麽!吓死人了。」向百顺道:「呜哩呜哩吵点什麽!……说什麽!听不见!……发痴了!我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麽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拎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麽?」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老远,电烫得枯黄虬结,与其他部分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来这东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乾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诉他的呀!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麽,他后来没有打得来麽?」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的赶了出去,后来在行里面,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彷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麽,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一声。」李小姐彷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即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彷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罗?……是的,这两天忙。……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麽?」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麽?睡得还好?……」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嗝嗝的笑起来。她又道:「那麽,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麽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麽,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彷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彷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肉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鸡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鸡蛋饼。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阳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麽?」笑起来了,「什麽『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彷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她自己也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罗?」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罗?」那边怯怯地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乾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彷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拎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麽?」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困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麽?」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鸣。雨还是哗哗大下。唿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人被推搡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罗罗讲话,彷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嚎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麽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袴,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地朝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
雨彷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麽,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羣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坦子上。
第二天,阿小问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麽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麽?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彷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阑干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麽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一九四四年九月)
金锁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球,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麽?」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恍惚听见大床背后有悉悉率率的声音,猜着有人起来解手,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一掀,一个黑影趿着鞋出来了,约摸是伺候二奶奶的小双,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双姐姐」。小双笑嘻嘻走来,踢了踢地下的褥子道:「吵醒了你了。」她把两手抄在青莲色旧绸夹袄里,下面系着明油绿袴子。凤箫伸手捻了捻那袴脚,笑道:「现在颜色衣服不大有人穿了。下江人时兴的都是素净的。」小双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哪比得旁人家?我们老太太古板,连奶奶小姐们尚且做不得主呢,何况我们丫头?给什麽,穿什麽──一个个打扮得庄稼人似的!」她一蹲身坐在地铺上,拣起凤箫脚头一件小袄来,问道:「这是你们小姐出阁,给你们新添的?」凤箫摇头道:「三季衣裳,就只外场上看见的两套是新制的,余下的还不是拿上头人穿剩下的贴补贴补!」小双道:「这次办喜事,偏赶着革命党造反,可委屈了你们小姐!」凤箫叹道:「别提了!就说省俭些罢,总得有个谱子!也不能太看不上眼了。我们那一位,嘴里不言语,心里岂有不气的?」小双道:「也难怪三奶奶不乐意。你们那边的嫁妆,也还凑合着,我们这边的排场,可太凄惨了。就连那一年娶咱们二奶奶,也还比这一趟强些!」凤箫愣了一愣道:「怎麽?你们二奶奶……」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凤箫一骨碌爬起身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小双弯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仔细招了凉。」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诉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神,闯了祸!」凤箫道:「咱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嘛这麽见外呀?」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蔴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蔴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
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麽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噗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蔴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麽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麽?」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麽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渥一渥。」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什麽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麽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麽。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挤眼睛的,什麽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麽!」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坦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
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麽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麽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麽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麽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麽,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麽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麽?」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麽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麽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麽背讳,现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前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乾。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博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道:「呦!小姐的头发怎麽这样稀朗朗的?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拍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悉索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云泽背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麽?」玳珍道:「想是有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得进?」玳珍冷笑道:「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麽着!快别这麽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仙忙道:「怎麽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麽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麽?」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了过去,叫人家怎麽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怎麽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麽想起来的,造这样的谣言!」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眱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麽?」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麽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麽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搥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麽?」季泽笑道:「她干嘛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
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麽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搵了搵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卫护你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麽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单只在这屋里……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麽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麽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麽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青青的,凭什麽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彷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门,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进来,她便夹脚跟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致越发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麽些个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
七巧倚着桌子,面向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咱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这口气!」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没有办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七巧觉得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进来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爷来了。」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麽着?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语。玳珍道:「你们舅爷原来也到上海来了。咱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许他到上海来?内地兵荒马乱的,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袴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麽缺德了!你下去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爷爬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麽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这是什麽话?旁人这麽说还罢了,你也这麽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麽?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麽?」七巧吓吓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起这麽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大年涨红了脸冷笑:「等钱到你手里,你再防你哥哥分你的,也还不迟;」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什麽?」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七巧道:「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妇整理了提篮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嘴里虽然硬着,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藉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
她嫂子见她分明有些留恋之意,便做好做歹劝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搀半拥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渐渐收了泪。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北方情形还算平靖,曹家的蔴油铺还照常营业着。大年夫妇此番到上海来,却是因为他家没过门的女婿在人家当帐房,光复的时候恰巧在湖北,后来辗转跟主人到上海来了,因此大年亲自送了女儿来完婚,顺便探望妹子。大年问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参见老太太,七巧道:「不见也罢了,我正跟她呕气呢。」大年夫妇都吃了一惊,七巧道:「怎麽不淘气呢?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若是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饶是这麽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来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麽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谢不迭。七巧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分了几箱给丫头老妈子,白便宜了他们。」说得她哥嫂讪讪的。临行的时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闺女,再来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大年夫妇出了姜家的门,她嫂子便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怎麽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只叠了上去。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蔴油店,黑腻的柜台,芝蔴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鈎,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鈎子背上,无数的空鈎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鈎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搵了一搵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她背向着镜子坐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声是。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是。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打了个照面。
七巧终于欵欵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楞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种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麽好处,因此他到得最迟。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
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钜,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麽?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麽?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麽?」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搥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臭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
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隔了几个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麽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什麽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是在书房里,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坐下笑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衖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静。」七巧暗地里说道:「口气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麽阔大爷!」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道:「三妹妹好麽?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七巧道:「这是什麽话?你们吵了嘴麽?」季泽笑道:「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彷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季泽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
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儿是怎麽了?受了暑吗?」季泽道:「你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麽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麽我拚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七巧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地变了。季泽跟了过来。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七巧!」
七巧背过脸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泽便也走开了,道:「不错。你怎麽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麽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磨擦着。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麽嫁到姜家来?为了钱麽?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麽?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麽?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麽?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去,快些端了来,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麽谣言来呢!饶是独门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麽,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受的,问道:「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泽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仗,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塌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啃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们头上。」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着没有办。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季泽道:「你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季泽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羣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麽?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下死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
季泽脱下了他那湿濡的白香云纱长衫,潘妈绞了手巾来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夹在手臂上,竟自扬长出门去了,临行的时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祥云吓糊涂了,连声答应着,被七巧兜脸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跘跘,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麽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麽一回事?归根究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衖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羣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褂袴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彷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衖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过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来探望了她两次,住不上十来天,末了永远是给她絮叨得站不住脚,然而临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少给他们东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来找事,耽搁在她家里。那春熹虽是个浑头浑脑的年轻人,却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年纪到了十三四岁,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光景。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这一天午饭后,七巧还没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俩掷骰子,长安把压岁钱输光了,还不肯歇手。长白把桌上的铜板一掳,笑道:「不跟你来了。」长安道:「我们用糖莲子来赌。」春熹道:「糖莲子揣在口袋里,弄脏了衣服。」长安道:「用瓜子也好,柜顶上就有一罐。」便搬过一张茶儿来,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儿你可别摔跤,回头我担不了这干系!」正说着,只见长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个倒栽葱。长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哝哝骂着,也撑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将她抱下地来,忽然从那红木大橱的穿衣镜里瞥见七巧蓬着头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觉一怔,连忙放下了长安,回身道:「姑妈起来了。」七巧汹汹奔了过来,将长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长安立脚不稳,跌了一跤。
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她,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待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什麽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麽?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们的家产!我看你这浑蛋,也还想不出这等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儿教的!我把那两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浑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春熹气得白瞪眼,欲待分辩,七巧道:「你还有脸顶撞我!你还不给我快滚,别等我乱棒打出去!」说着,把儿女们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个丫头走了。春熹究竟年纪轻火性大,赌气卷了铺盖,顿时离了姜家的门。
七巧回到起坐间里,在烟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只有烟灯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长安吃了吓,呆呆坐在火炉边一张小凳上。七巧道:「你过来。」长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讪把火炉边的洋铁围屏上晾着的小红格子法布衬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衬衫发出热烘烘的毛气。
七巧却不像要责打她的光景,只数落了一番,道:「你今年过了年也有十三岁了,也该放明白些。表哥虽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混帐。你自己要晓得当心,谁不想你的钱?」一阵风过,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排小洞。烟灯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脸上的影子髣髴更深了一层。她突然坐起身来,低声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轮到你们手里,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叫你以后提防着些,你听见了没有?」长安垂着头道:「听见了。」
七巧的一只脚有点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她记起了想她的钱的一个男人。
她的脚是缠过的,尖尖的缎鞋里塞了棉花,装成半大的文明脚。她瞧着那双脚,心里一动,冷笑一声道:「你嘴里尽管答应着,我怎麽知道你心里是明白还是糊涂?你人也有这麽大了,又是一双大脚,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没那个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说你今年十三了,裹脚已经嫌晚了,原怪我耽误了你。马上这就替你裹起来,也还来得及。」长安一时答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老妈子们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七巧道:「没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儿没人要,不劳你们替我担心!真没人要,养活她一辈子,我也还养得起!」当真替长安裹起脚来,痛得长安鬼哭神号的。这时连姜家这样守旧的人家,缠过脚的也都已经放了脚了,别说是没缠过的,因此都拿长安的脚传作笑话奇谈。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又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
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儿女都进了洋学堂读书,七巧处处存心跟他们比赛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七巧无奈,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服,照例是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房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麽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麽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麽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乾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麽?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道:「为什麽?」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呕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袴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櫈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彷佛显老一点。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们的钱。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慧的名声,想必没有什麽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着粉红彩綉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麽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麽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麽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麽不孝了?」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麽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麽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搥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有什麽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麽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这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请安。七巧一夜没合眼,却是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众人竭力的打岔,然而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麽事,可是天知道他还有什麽新鲜的可说!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的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拚命,至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多半他准备先声夺人,借酒盖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她知道他的脾气。末后他会坐到床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镜。……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鈎,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鈎上,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来。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昏暗的帐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然而她还是吃了一惊,仓皇地再度挂起了帐子。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月亮光,又不敢开灯。明天她婆婆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三更点着灯等他回来──少不了他吗!」芝寿的眼泪顺着枕头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肿了,她婆婆又该说了:「白哥儿一晚上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虽然把儿子媳妇描摹成这样热情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意,芝寿也把长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长白渐渐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小,还是牢笼不住他。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一向就喜欢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他妹子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服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果然减轻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后,也就上了瘾。那长安更与长白不同,未出阁的小姐,没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烟,抽的倒比长白还要多。也有人劝阻,七巧道:「怕什麽!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今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姑娘赶明儿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妆。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乾望着她罢了!」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踊跃,如今竟绝迹了。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打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
姜季泽的女儿长馨过二十岁生日,长安去给她堂房妹子拜寿。那姜季泽虽然穷了,幸喜他交游广阔,手里还算兜得转。长馨背地里向她母亲道:「妈想法子给安姐姐介绍个朋友罢,瞧她怪可怜的。还没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儿就红了。」兰仙慌忙摇手道:「罢!罢!这个媒我不敢做!你二妈那脾气是好惹的?」长馨年少好事,哪里理会得?歇了些时,偶然与同学们说起这件事,恰巧那同学有个表叔新从德国留学回来,也是北方人,仔细攀认起来,与姜家还沾着点老亲。那人名唤童世舫,叙起来比长安略大几岁。长馨竟自作主张,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学的母亲出面请客。长安这边瞒得家里铁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妇芝寿得了肺痨,七巧嫌她乔张做致,吃这个,吃那个,累又累不得,比寻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赌气便也病了。起初不过是气虚血亏,却也将合家支使得团团转,哪儿还能够兼顾到芝寿?后来七巧认真得了病,卧床不起,越发鸡犬不宁。长安乘乱里便走开了,把裁缝唤到她三叔家里,由长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装。赴宴的那天晚上,长馨先陪她到理发店去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圈。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玻璃翠宝塔坠子,又换上了苹果绿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个小大姐蹲在地上为她扣揿钮,长安在穿衣镜里端详着自己,忍不住将两臂虚虚地一伸,裙子一踢,摆了个葡萄仙子的姿势,一扭头笑了起来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长馨在镜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个媚眼,两人不约而同也都笑了起来。长安妆罢,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长馨道:「我去打电话叫车。」长安道:「还早呢!」长馨看了看表道:「约的是八点,已经八点过五分了。」长安道:「晚个半个钟头,想必也不碍事。」长馨猜她是存心要搭点架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打开银丝手提包来检点了一下,藉口说忘了带粉镜子,迳自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请客,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劝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兰仙道:「瞧你这糊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麽卸得了这干系?我埋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知道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上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说起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活该,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长馨嗗嘟着嘴在她母亲屋里坐了半晌,兰仙笑道:「看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请呢。」长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兰仙道:「傻丫头,要你催,中什麽用?她等着那边来电话哪!」长馨失声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请四催的,逼着上轿!」兰仙道:「好歹你打个电话到饭店里去,叫他们打个电话来,不就结了?快九点了,再挨下去,事情告真要崩了!」长馨只得依言做去,这边方才动了身。
长安在汽车里还是兴兴头头,谈笑风生的,到菜馆子里,突然矜持起来,跟在长馨后面,悄悄掩进了房间,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斗篷,低头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轻轻啃去了十分之一,缓缓咀嚼着。她是为了被看而来的。她觉得她浑身的结束,无懈可击,任凭人家多看两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体完全是多余的,缩也没处缩。她始终缄默着,吃完了一顿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观看街景,又托故走开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小姐这儿来过麽?」长安细声道:「没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坏,可是我还是吃不大惯。」长安道:「吃不惯?」世舫道:「可不是!外国菜比较清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得多。刚回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接风,很容易的就吃坏了肚子。」长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彷佛一心一意要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姑娘,觉得长安很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倒有几分喜欢。他留学以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上了一个女同学,抵死反对家里的亲事,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几乎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断绝了他的接济,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约。不幸他的女同学别有所恋,抛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头读了七八年的书。他深信妻子还是旧式的好,也是由于反应作用。
和长安见了这一面之后,两下里都有了意。长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热心些,也没有资格出来向长安的母亲说话,只得央及兰仙。兰仙执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妈仇人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虽然没跟她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讨没趣?」长安见了兰仙,只是垂泪,兰仙却不过情面,只得答应去走一遭。妯娌相见,问候了一番,兰仙便说明了来意。七巧初听见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罢!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劳了三妹妹。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说是对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行的是新派规矩,我送她上学堂──还要怎麽着?照我这样扒心扒肝调理出来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吗?怎奈这丫头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罢!」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请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只做没见过面模样,又会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场,因此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强行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虽然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文具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订婚之后,长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单独出去了几次。晒着秋天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阑干,阑干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为新式的男女间的交际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过去的痛苦的经验,对于思想的交换根本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从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慰。」安慰是纯粹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慾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知道精神与物质的界限不能分得这麽清。言语究竟没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慰,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有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麽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长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如长安近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喜。七巧悄悄唤了声大嫂,道:「我看咱们还得在外头打听打听哩,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彷佛刮着一点,说是乡下有太太,外洋还有一个。」玳珍道:「乡下的那个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那个也是这样,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麽又没成功。」七巧道:「那还有个为什麽?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认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知道他在外洋还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糊涂断送了她的终身,我自己是吃过媒人的苦的!」
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麽?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的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蔴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规矩哩!」长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嗐了一声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家齐打伙儿糊弄我一个人……糊弄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又一天,长安托辞溜了出去,回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报告自己的行踪,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什麽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哼!别以为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妹妹送鞋样子去,犯了什麽法了,娘不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汉子来,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这样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供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伺候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麽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然而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方便托了兰仙来议定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妆也还整齐些。」兰仙道:「如今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办法,省着点也好。」七巧道:「什麽新派旧派?旧派无非排场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晦气!」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难道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麽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妆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许不情愿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门第!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麽回事!早就是外强中乾,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还有天地君亲?少爷们是什麽都不懂,小姐们就知道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家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诉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
自从吵闹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亲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渐渐痊癒,略略下床走动,便逐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亲戚丛中自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
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忽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知道外头人把你怎麽长怎麽短糟塌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上下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什麽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麽想?他还要她麽?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改变麽?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麽?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会放出什麽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彷佛是特别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世舫没听见。那麽,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为什麽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麽?」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那麽,为什麽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麽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麽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袴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麽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麽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久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是少爷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
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鈎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乾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倾城之恋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一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麽。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袴,揸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拍啦拍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麽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过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麽?」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綉着一双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彷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的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麽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麽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麽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麽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麽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綉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彷佛要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麽?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她儿子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迳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麽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麽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麽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麽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綉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彷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獃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里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麽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麽。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着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麽?」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的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麽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霎眼就过去了。你年轻麽?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麽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彷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着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掗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他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到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喝,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麽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岁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麽糊涂!你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什麽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麽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使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乾娘给的一件蕾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迭连声追问怎麽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麽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麽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麽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麽?」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乾坐着,算什麽?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麽多的饭店,他怎麽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麽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麽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麽?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麽?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她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替她介绍人麽?这就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麽一盆火似的了,远兜远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麽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流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做媒,忽然烟消火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着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真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麽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鬼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业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总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再说,我还指望着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麽六小姐,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无长物,根本没有什麽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着,当面却不那麽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过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蔴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襇窄脚袴。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彷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麽?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麽?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麽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麽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袴──」流苏道:「为什麽?」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麽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麽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麽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麽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麽?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麽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羣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彷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彷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麽?」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麽?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麽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麽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麽,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麽?」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麽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麽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麽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麽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麽藉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麽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麽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麽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獃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俱、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麽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彷佛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麽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麽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全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麽?」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麽解释,就怎麽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麽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麽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彷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牠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拍拍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也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阑干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羣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荑妮说了几句话,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阑干,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麽?」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彷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惙着: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麽?」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麽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乾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麽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你有什麽办法,你做得了主麽?」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麽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拍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麽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麽?」流苏不知道为什麽,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麽迫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麽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麽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麽想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麽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麽?」柳原道:「反正已经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着,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分明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麽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个个的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种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因此迟迟的没向流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否则他更有了藉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妥。」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这样的下贱麽?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脚跘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麽?」柳原道:「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鈎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呤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性。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第二天,他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说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议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个一年半载,他也就回来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麽?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们一同在巴丙顿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个广东女佣,名唤阿栗,家俱只置办了几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该走了。其余的都丢给流苏慢慢的去收拾。家里还没有开火仓,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苏送他上船时,便在船上的大餐间里胡乱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杯酒,被海风一吹,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厨房里烧水替她随身带着的那孩子洗脚。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乾,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麽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麽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分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慧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渐渐地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麽?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路扑秃扑秃关着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丙顿道,哪里知道什麽。等到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巴丙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画。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蝇蝇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彷佛入了昏迷状态,左右摇摆着,喃喃唱着呓语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死!」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麽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一躲……」流苏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首。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找阿栗。一开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了。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着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彷佛在箱子盖上用鎚子敲钉,搥不完地搥。从天明搥到天黑,又从天黑搥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拍拍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乾,精神渐渐衰弱下来,每一个呼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麽?」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篷,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麽?」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乾,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众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国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
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拍拍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彷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乾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得热了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麽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羣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麽?──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彷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民,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整顿房屋,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麽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麽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跘跘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麽,其实是什麽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彷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着萨黑荑妮公主。萨黑荑妮黄着脸,把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蔴花髻,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脚下却依旧趿着印度式七宝嵌花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愿意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高兴地跟了他们一同回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小姐」。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喜呢!」萨黑荑妮道:「真的麽?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知道,战争期间的婚姻,总是潦草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声明他们也难得吃一次蚝汤。萨黑荑妮没有再上门过。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今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也许愿意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排场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往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峯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前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鈎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继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恋爱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喜。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安全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脸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恢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白公馆里流苏只回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然而麻烦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麽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一九四三年九月)
茉莉香片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彷佛是盹着了。
车子突然停住了。他睁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学,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公共汽车上碰见熟人,因为车子轰隆轰隆开着,他实在没法听见他们说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还没乾,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可是很丰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回家去麽?」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什麽课?」传庆道:「跟从前差不多,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知道麽?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诧异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学生?」丹朱噗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里随班听讲,他怕他会觉得窘。还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玩笑惯了的,上了堂,也许我倚仗着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结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无论有什麽疑难的地方,绝对不开口。他这才答应了。」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麽?他做先生,不好麽?你不喜欢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单子,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的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学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传庆掉过头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误会。说闲话的人已经不少了,就是因为言丹朱总是找着他。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虽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当的地位。凭什麽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心把她的厚实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头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
丹朱又说话了。他拧着眉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听见。」她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凑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微笑着道:「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记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什麽?」丹朱道:「为什麽?……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麽认真!」
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麽?」传庆摇摇头。丹朱道:「我不知为什麽,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什麽。」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麽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丹朱忙道:「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两人半晌都没做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麽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麽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麽?我从来不哭的!」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彷佛我没有权利这麽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麽!」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麽?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麽,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子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言子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彷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字取得不好麽?」传庆笑道:「好!怎麽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麽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丹朱轻轻地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彷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爷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麽?」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麽亏心事?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的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什麽?」传庆道:「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父亲道:「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麽?」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櫈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签字。
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麽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英俊地,雄赳赳地,「聂传庆,聂传庆。」可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什麽?因为那触动了他爸爸暗藏着的恐惧。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麽?这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一个人。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害怕。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麽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进来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过去。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什麽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亏待了他!成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
传庆垂着头出了房,迎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阴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自己的卧室,翻了一翻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屡次劝他用功的话,忽然兴起,一鼓作气地打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空气里,长在这空气里,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麽,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旁边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凉的,像公共汽车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子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破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他随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彷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不大识字的年龄,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知道念的是什麽。忽见刘妈走了进来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怎麽?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进来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子。传庆只得收拾了课本,依旧回到楼上来。
他的卧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烂的书。
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褪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进去,一阵乱掀乱翻。突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家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彷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的从领圈里一直晒进去,晒到颈窝里,可是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隐隐的眼与眉,那是像月亮里的黑影。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亲冯碧落。
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认识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张,她穿着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起头来。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彷佛是一个旧式的摄影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摄影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着手背上的红痕。
关于他母亲,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麽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麽?……亲戚圈中恍惚有这麽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风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忘怀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议论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诬蔑,每每气急败坏地向其它的仆人辩白着。于是传庆有机会听到了一点他认为可靠的事实。
用现代的眼光看来,那一点事实是平淡得可怜。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亲以前,她曾经有一个时期渴望着进学校读书。在冯家这样的守旧的人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背地偷偷地计划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得多,父母又放纵些,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子夜辈分比她们小,年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艳羡着表妹们的幸运,一面对于进学校的梦依旧不甘放弃,因此对于她们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关心。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子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单独地谈过话。
言家挽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辗转听到了冯家的答覆,这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了下来。
然而此后他们似乎还会面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然的机缘,因为既经提过亲,双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大约是碧落的主动。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拒绝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使他的家庭蒙受更严重的侮辱。他告诉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国留学。她可以采取断然的行动,他们两个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这样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单身出国去了。他回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几段罗曼史。至于他怎样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南国女郎,近年来怎样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听见说过。
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綉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麽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没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传闻与揣测,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第二天,在学校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心里乱极了。他远远看见言丹朱抱着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悄悄地溜了进来,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拣了一个座位,大约是惟恐引起了她父亲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过头来,向传庆微微一笑。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学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旁。传庆摇摇头。那人笑道:「就有你这样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怎麽着?你不去,我去!」说罢,刚刚站起身来,另有几个学生早已一拥而前,其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时虽然还是晚春天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仅仅引起一种单纯的美感。他在那里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子夜。那麽,她一定是像她的母亲,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国姑娘。言子夜是苍白的,略微有点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着,言子夜就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言子夜进来了,走上了讲台。传庆彷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传庆自己为了经济的缘故穿着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欢西装的。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麽?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庆答应了一声,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些异样,先把脸急红了。然而言子夜继续叫了下去:「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
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麽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辛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和言子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会改变了初衷,向他说:「从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怎样就怎样。」如果她不是那麽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真顾到了未来麽?她替她未来的子女设想过麽?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知道他对于他母亲的谴责是不公正的。她那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麽坚强的道德观念,已经是难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难解决的问题,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麽?
言教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学生都沙沙地抄写着,可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
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传庆从刘妈那里知道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经告诉他: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同时,碧落这样的和家庭决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许。子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途上的牵累。近十年来,一般人的观念固然改变了,然而子夜早已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子,事业上不得意,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麽,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麽?
不,只有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可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间来读点文学史什麽的。她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广泛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广泛的兴趣。她对于同学们的一视同仁,传庆突然想出了两个字的评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那算什麽?毕了业,她又能做什麽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的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麽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这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言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
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变态,非但没有痊癒,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麽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额上满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迹。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告诫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过是替聂家丢人!」他因为不愿意辍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惟有他父亲认为他应当最有把握的文学史,依旧是一蹶不振,毫无起色。如果改选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吃亏太多,因此没奈何只得继续读下去。
照例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完毕后就要大考了。圣诞节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课。言教授要想看看学生们的功课是否温习得有些眉目了,特地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传庆,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听见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起源,你告诉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起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什麽,教室里这麽静。他舐了舐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诗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做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冷笑道:「哦,原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
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的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不可复制,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给我出去!」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就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圣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
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圣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猘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
传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地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响。是谁?是聂传庆麽?「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羣年轻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蹩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麽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儿做什麽?」传庆道:「不做什麽。」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麽?」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麽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来……!」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麽糟,可又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麽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麽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麽?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麽?」传庆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麽?」传庆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麽!为什麽!我倒要问问你:为什麽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彷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彷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
传庆道:「到底为什麽?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崖,围着一圈半圆形的铁栏干。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栏干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吹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是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看见过她这麽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彷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麽?
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麽?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麽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麽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麽?──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麽?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麽,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麽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彷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答道:「恐怕我没有那麽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麽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他偏过脸去,双手加紧地握着阑干,小声道:「那麽,你不爱我。一点也不。」丹朱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传庆道:「因为你把我当一个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点窘,突然觉得烦了,皱着眉毛,疲乏地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爱听这个话,何苦逼我说呢?」传庆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
丹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就三脚两步离开了下临深谷的阑干边,换了一个较安全的地位。跑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传庆微笑道:「你要我把你当做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副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麽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传庆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真会哄孩子!『好孩子别哭!多大的人了,不作兴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顾下山去了。
丹朱站着发了一会愣。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麽?那麽,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颠颠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麽祸,她一辈子也不能够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究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蛮力。不过他的手脚还是不够利落。她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挣扎着,两人一同骨碌碌顺着石阶滚下去。传庆爬起身来,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阵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骂着。话说得太快了,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麽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的发软发麻。在双重恐怖的冲突下,他终于丢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他和丹朱。两个人隔了七八十码远,可是他恍惚可以听见她咻咻的艰难的呼吸声。在这一刹那间,他与她心灵相通。他知道她没有死。知道又怎样?他有这胆量再回去,结果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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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站着,不过两三秒钟,可是他以为是两三个钟点。他又往下跑去。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车道,有车的地方。
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传庆的房间里没有火炉,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发酸。然而窗子并没有开,长久没开了,屋子里闻得见灰尘与头发的油腻的气味。
传庆脸朝下躺在床上。他听见隔壁他父亲对他后母说:「这孩子渐渐的心野了。跳舞跳得这麽晚才回来。」他后母道:「看样子,该给他娶房媳妇了。」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彷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沉香屑第一炉香(上)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栏干,栏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彷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袴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鬅头。薇龙肚里不由的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麽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麽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呕人也呕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罢。白叫人家獃等着,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麽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罢,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麽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乾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袴脚来搥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麽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
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麽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
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麽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麽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
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黏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麽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獃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麽?」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麽?」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麽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麽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獃,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乾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麽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麽?」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麽。」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罇,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麽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麽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彷佛是睡着了。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麽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獃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麽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麽?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麽?」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
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麽?」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袴;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乾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麽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羣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紥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乾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
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娬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麽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羣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麽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阑干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蒙蒙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麽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麽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脇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麽!」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麽?」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麽?嘴里不乾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乾大一块地麽?」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麽?」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獃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运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牠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袴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的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年轻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麽?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麽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麽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
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麽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拍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麽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麽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下)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沿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园会,却是青出于蓝。
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麽。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白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
他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分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迳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麽?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麽?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的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的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
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麽糊涂麽?」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带的注意了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个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麽?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麽?怎麽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麽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麽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麽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麽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麽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麽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麽说什麽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麽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志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麽?」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
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麽。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麽?」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麽?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
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麽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
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彷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麽?」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麽?」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麽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麽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麽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麽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麽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麽?」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麽!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
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麽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麽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麽?」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麽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麽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麽?」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麽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麽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佳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龙,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子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绣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前面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人有些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麽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为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头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皱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周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是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只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手镯。
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麽性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子,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
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着,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搅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些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些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司匹灵来;薇龙藉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彷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泡,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乾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麽便宜的事麽?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麽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麽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一场挣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麽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即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往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綉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作过未来的打算麽?」乔琪笑道:「怎麽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麽?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让他吻着。乔琪低声道:「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彷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些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麽?」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折磨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折磨你麽?我折磨你麽?」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视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麽,你怕我麽?」薇龙断断续续地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地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麽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麽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
乔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急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纷纷的钉在乔琪袴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唿呕……」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彷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仍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会,又是「唿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些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罢。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离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子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一丈来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了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来。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麽的。」
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麽?」睨儿道:「少奶约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了夜去。你这会子干吗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我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麽?」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狠狠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过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麽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麽?黑夜里拦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些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一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地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了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掸一掸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彷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麽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麽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麽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羣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罎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罎子里的人一样的傻麽!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牠,喃喃地和牠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的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麽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拚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牠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麽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麽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麽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麽生气。梁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麽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鈎,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麽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麽交代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麽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致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是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麽坏,指不定你还没到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响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气受!」薇龙不做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自个儿留一些余地!这麽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样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地一笑:「姑妈要原谅我,我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麽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麽田地!」这一席话,触耳惊心,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彷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道:「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麽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麽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今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人呕气。这该多麽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
梁太太皱眉道:「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彷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麽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掉他也好,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麽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起头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麽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些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
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麽?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两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麽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来,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龙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的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出着神,脸上带着一些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议要紧的话。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可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补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倒这麽舒坦──皇帝不急,急杀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些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我说话,无非逼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麽?」
乔琪道:「你别说,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乔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乾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了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这麽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分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已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麽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
那麽,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
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时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来,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搁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不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一望,他的车依旧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到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里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乾。两只雪白的手,彷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龙脸不向着梁太太,慢慢地说:「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有钱娶亲。乔家至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舒服一些,而且还有一层,乔家的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点钱,也可以少受点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麽,他打算娶个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飘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红了脸,辩道:「怎麽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麽,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瞧你这孩子!这会子就记起司徒协来了!当时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麽乱推乱搡的,彷佛金钢钻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现在你且试试看开口问他要东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还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礼太重了,不敢收!」薇龙低着头,坐在暗处,只是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别以为一个人长的有几分姿色,会讲两句场面上的话,又会唱两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钱给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个人呀,脸又嫩,心又软,脾气又大,又没有决断,而且一来就动了真感情,根本不是这一流的人材。」薇龙微微的吸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慢慢地学呀!」梁太太笑道:「你该学的地方就多了!试试也好。」
薇龙果然认真地练习起来,因为她一心向学的缘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时地指拨帮衬,居然成绩斐然。圣诞节前后,乔琪乔和葛薇龙正式订婚的消息,在《南华日报》上发表了。
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买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乔琪对于这一头亲事还有几分犹疑,梁太太劝他道:「我看你将就一点罢!你要娶一个阔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门户,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骄纵惯了的,哪里会像薇龙这麽好说话?处处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钱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钱做什麽?当然,过了七八年,薇龙的收入想必大为减色。等她不能挣钱养家了,你尽可以离婚。在英国的法律上,离婚是相当困难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对方犯奸的证据,那还不容易?」一席话说得乔琪心悦诚服。他们很快地就宣布结婚,在香港饭店招待来宾,自有一番热闹。
香港的公寓极少,两个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贵,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杂。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龙,便把乔琪招赘了进来,拨了楼下的三间房给他们住,倒也和独门独户的公寓差不多。
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乐的时候,譬如说,阴历三十夜她和乔琪两个人单独的到湾仔去看热闹。湾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区,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的娱乐场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场,类似北方的庙会,却是在那里举行的,届时人山人海,很多的时髦人也愿意去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薇龙在一爿古玩摊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乔琪挤上前去和那伙计还价。那人蹲在一层一层的陈列品的最高层上,穿着紧身对襟柳条布棉袄,一色的袴子,一顶呢帽推在脑后,街心悬挂着的汽油灯的强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只手打着手势,还价还了半晌,只是摇头。薇龙拉了乔琪一把道:「走罢走罢!」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麽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槤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
这里脏虽脏,的确有几分狂欢的劲儿,满街乱糟糟地花炮乱飞,她和乔琪一面走一面缩着身子躲避那红红绿绿的小扫帚星。乔琪突然带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龙道:「又来骗人!」说着,扭过头去验看她的后襟。乔琪道:「我几时骗过你来!快蹲下身来,让我把它踩灭了。」薇龙果然屈膝蹲在地上,乔琪也顾不得鞋底有灰,两三脚把她的旗袍下摆的火踏灭了。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两个人笑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乔琪隔了一会,忽然说道:「真的,薇龙,我是个顶爱说谎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谎,自己也觉得纳罕。」薇龙笑道:「还在想着这个!」乔琪逼着她问道:「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是不是?」薇龙叹了一口气:「从来没有。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谎可以使我多麽快乐,但是──不!你懒得操心。」乔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自己会哄自己。总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是多麽可鄙的一个人。那时候,你也要懊悔你为我牺牲了这许多!一气,就把我杀了,也说不定!我简直害怕!」薇龙笑道:「我爱你,关你什麽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乔琪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的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龙把眉毛一扬,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里,根本谈不到公平两个字。我倒要问了,今天你怎麽忽然这样的良心发现起来?」
乔琪笑道:「因为我看你这麽一团高兴的过年,跟孩子一样。」
薇龙笑道:「你看着我高兴,就非得说两句使人难受的话,不叫我高兴下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摊上的陈列品,这儿什麽都有,可是最主要的还是卖的是人。在那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羣的女孩子,因为那过分夸张的光与影,一个个都有着浅蓝的鼻子,绿色的面颊,腮上大片的胭脂,变成了紫色。内中一个年纪顶轻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西装打扮,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细褶绸裙,冻得直抖。因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摇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齿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个醉醺醺的英国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她把两只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身上;两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来了一个水兵,两个人都是又高又大,夹持着她。她的头只齐他们的肘弯。
后面又拥来一大帮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乱掷花炮,瞥见了薇龙,不约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飞过来。薇龙吓得撒腿便跑,乔琪认准了他们的汽车,把她一拉拉到车前,推了进去,两人开了车,就离开了湾仔。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麽人了?」薇龙道:「本来吗,我跟她们有什麽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麽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车过了湾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彷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
沉香屑第二炉香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枱;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克荔门婷有顽劣的稻黄色的头发,烫得不大好,像一担柴似的堆在肩上。满脸的粉刺,尖锐的长鼻子底下有一张凹进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蓝眼睛是活泼的,也许她再过两年会好看些。她穿着海绿的花绸子衣服,袖子边缘钉着浆硬的小白花边。她翻弄着书,假装不介意的样子,用说笑话的口气说道:「我姊姊昨天给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说:「是吗?」
克荔门婷道:「是的。……我说,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对于性爱公开地表示兴趣的现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诧异克荔门婷今天和我谈论到这个,因为她同我还是顶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说:「我真吓了一跳!你觉得麽?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麽污秽!」我做出漠然的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麽晚!」她是十九岁。我又说:「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到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克荔门婷采取了冷静的,纯粹客观的,中年人的态度,但是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她的脸也微红了。她把胳膊支在《马卡德耐使华记》上面,说:「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里谈论得很厉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现在我悟出来了。」──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彷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也许是阴的;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吱……吱……吱……」一阵阵清烈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罗杰安白登开着车横冲直撞,他的驾驶法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的感觉。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谁都得让他三分,因为今天下午两点钟,他将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结婚了。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彷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麽澄净,静得像死。她叫愫细──愫细蜜秋儿。罗杰啃着他的下嘴唇微笑着。他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与舍监,并不曾影响到他;归根究底,他还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傻子。为什麽不用较近现实的眼光去审察他的婚姻呢?他一个月挣一千八百元港币,住宅由学校当局供给;是一个相当优美的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职业。
愫细年纪还轻得很,为她着想,她应当选择一个有未来的丈夫。但是她母亲蜜秋儿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没有能力带她的三个女儿回国去。在香港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罗杰,这安静而平凡的独身汉,也是不可轻视的。于是蜜秋儿太太容许罗杰到她们家里来;很容易地,愫细自以为她爱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数是年轻的军官,她看不起他们,觉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龄比他们高,只有罗杰是与众不同的,后来她就答应嫁给罗杰……罗杰不愿意这麽想。这是他对于这局面的合理的估计,但是这合理的估计只适用于普通的人。愫细是愫细啊!直到去年她碰见了罗杰,爱上了他,先前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
蜜秋儿太太的家教是这麽的严明,愫细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丽笙在天津结婚,给了她一个重大的打击,她舍不得她姊姊。靡丽笙的婚姻是不幸的,传说那男子是个反常的禽兽,靡丽笙很快的离了婚。因为天津伤心的回忆太多了,她自己愿意离开天津,蜜秋儿太太便带了靡丽笙和底下的两个女儿,移家到香港来。现在愫细又要结婚了。也许她太小了;由于她的特殊的环境,她的心理的发育也没有成熟,但是她的惊人的美貌不能容许她晚婚。
罗杰紧紧地踏着油门,车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个傻子,娶这麽一个稚气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这麽一回!他爱她!他爱她!在今天下午行礼之前,无论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里活着麽?她会在礼拜堂里准时出现麽?蜜秋儿太太不会让他见到愫细的,因为办喜事的这一天,婚礼举行之前,新郎不应当看见新娘的,看见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经和蜜秋儿家里通过两次电话了,再去,要给她们笑话。他得找寻一些藉口:那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房里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备了,男傧相女傧相都活泼泼地没有丝毫生病的象徵,结婚戒指没有被失落,行过婚礼后他们将在女家招待亲友,所以香槟酒和茶点完全用不着他来操心。……哦,对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傧相的花束都已定购,但是他可以去买半打贵重的热带兰花送给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佩戴。照理,他应当打电话去询问她们预备穿什麽颜色的衣服,可是他觉得那种白色与水晶紫的兰花是最容易配颜色的,冒昧买了,决没有大错。于是在他的车子经过「山顶缆车」的车站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了,到车站里附属的花店里买了花,挟着盒子,重新上了车,向「高街」驶来。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数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岖的特殊现象之一。
蜜秋儿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红砖房屋,二层楼的窗台正对着街沿的毛茸茸的绿草。窗户里挑出一根竹竿来,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着褥单,橙红的窗帘,还有愫细的妹妹凯丝玲的学生制服,天青裙子,生着背带。凯丝玲正在街心溜冰,老远的就喊:「罗杰!罗杰!」罗杰煞住了车,向她挥了挥手,笑道:「哈罗,凯丝玲!」凯丝玲嗤啦嗤拉摇摇摆摆向这边滑了过来,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篮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齐齐整整地穿着粉蓝薄纱的荷叶边衣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罗杰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她们不让你进礼拜堂去!」凯丝玲撇了撇嘴道:「不让我进去!少了我,你们结不成婚!」罗杰笑了,因问道:「她们在做什麽?忙得很吧?」凯丝玲悄悄说道:「快别进去。她们在哭呢!」罗杰惊道:「愫细在哭麽?」凯丝玲道:「愫细也哭,妈妈也哭。靡丽笙也哭。靡丽笙是先哭的,后来愫细也哭了,妈妈也给她们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里面獃着,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来了。」罗杰半晌不言语。凯丝玲弯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带,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后去,露出裤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着爽身粉的白迹子。
罗杰望着那冷落的街衢。街那边,一个印度女人,兜着玫瑰紫的披风,下面露出柠檬黄的莲蓬式袴脚管,走进一幢灰色的破烂洋房里面去了。那房子背后,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藕色的天与海。天是热而闷,说不上来是晴还是阴的。罗杰把肐膊支在车门上,手托住了头……哭泣!在结婚的日子!
当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个女孩子初次离开家与母亲……微带一些感伤的气氛,那是合式的,甚至于是必需的。但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齐打伙儿举起哀来,似乎过分了一些。无论如何,这到底不是初民社会里的劫掠婚姻,把女儿嫁到另一个部落里去,生离死别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他一面这麽想着,一面却深深觉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儿太太是除了这三个女儿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关系,自然分外密切。现在他要把愫细带走了,这最后数小时的话别,他还吝于给她们麽?然而他是一个英国人,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们越少提起这件事越好。不幸,他爱愫细,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麽傻的一回事。
只有今天,他可以纵容他自己这麽傻──如他刚才告诉自己的话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这麽一天!屋里的女人们哭尽管哭,他得去问候愫细一下,即使不能够见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纤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于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的人中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渣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麽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麽事麽?」
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麽,买了点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点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麽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告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麽样,还好麽?」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哪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了,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麽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里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些冷的给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轻轻的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漉漉的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分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
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麽?」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
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地向藤椅子上倒了下去。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麽了?你怎麽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麽,只得弯下腰去柔声说:「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地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
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麽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的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麽的人,很少很少。」
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麽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麽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
罗杰对于他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麽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麽?」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嘎声问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麽?」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麽坏的印象!他怎麽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
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麽?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了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间,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麽。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底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乾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罢?」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吧。」
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做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地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麽?」
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彷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皱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地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些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麽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麽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姊,自己的姊姊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麽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麽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地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成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他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可理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麽,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彷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麽?」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麽喜欢我?」
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麽?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麽?」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阑干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阑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麽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矻矻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经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溶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地打着乾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彷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
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麽?」
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麽?」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麽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麽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
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麽要问我?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麽。」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麽样处置……」
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眼看着这麽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
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麽?」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的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叉着腰,义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的热心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
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您,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愫细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条毛巾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温度很低,摩兴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给愫细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细觉得这样去见校长,太不成模样,表示她愿意回到安白登宅里去取一件衣服来换上。就有人自告奋勇到那儿去探风声。他走过安白登的汽车间,看见两扇门大开着,汽车不见了,显然是安白登已离开了家。那学生绕到大门前去揿铃,说有要紧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欧回说主人还没有起来,那学生坚执着说有急事;仆欧先是不肯去搅扰安白登,讨个没趣,被他磨得没法,只得进去了。过了一会,满面惊讶的出来了,反问那学生究竟有什麽事要见安白登先生。那学生看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是不在家,便随意扯了个谎,搪塞了过去,一溜烟奔回宿舍来报信。这里全体学生便护送着愫细,浩浩荡荡向安宅走来;仆欧见了愫细,好生奇怪,却又摸不着头脑,愫细也不睬他,自去换上了一件黑纱便服,又用一条黑色「蕾丝」网巾,束上她的黄头发。学生们陪着她爬山越岭,抄近路来到校长宅里。
愫细回过身来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彷佛预备要求他们等在外面,让她独自进去。学生们到了那里,本来就有点胆寒,不等她开口,早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等了几个钟头。愫细再出来的时候,太阳黄黄地照在门前的藤萝架上,架上爬着许多浓蓝色的牵牛花,紫色的也有。学生们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她,急于要听她叙说校长的反应。愫细微微张着嘴,把一只手指缓缓摸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平淡,她说:「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劝我回到罗杰那儿去。」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气。她记起昨天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在汽车里,他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使他闭上了眼。罗杰安白登的眼睛是蓝的──虽然很少人注意到这件事实,其实并不很蓝,但是愫细每逢感情冲动时,往往能够幻想它们是这朵牵牛花的颜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
有一个学生咳了一声道:「安白登平时对巴克拍马屁,显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个说道:「巴克怕闹出去于学校的名誉不好听。」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麽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她问道:「你们的教务主任是毛立士?」学生们答道:「是的。」愫细道:「我记得他是个和善的老头子,顶爱跟女孩子们说笑话。……我走,我们去见他去。」学生们道:「现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约已经到学校里去了,我们可以直接到他的办公室里去。」
这一次,学生们毫无顾忌地拥在两扇半截的活络的百叶门外面,与闻他们的谈话,连教务主任的书记在内。听到后来,校役、花匠、医科工科文科的办公人员,全来凑热闹。愫细和毛立士都把喉咙放得低低的,因此只听见毛立士一句句地问,愫细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内容却听不清楚。问到后来,愫细不回答了,只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个电话给蜜秋儿太太,叫她立刻来接愫细。不多一刻,蜜秋儿太太和靡丽笙两个慌慌张张,衣冠不整地坐了出差汽车赶来了。毛立士把一只手臂兜住愫细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来,扶上了车。学生们见了毛立士,连忙三三五五散了开去。自去谈论这回事。他们目前注意的焦点,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说他一定是没脸见人,躲了起来;有的说他是到湾仔去找能够使他满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说他隐伏在下意识内的神经病发作了;因为神经病患者的初期病症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罗杰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却没有想像到有这麽许多人关心他。头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里,坐在床上看墙上挂着的愫细的照片。照片在暗影里,看不清。他伸手把那盏旧式的活动挂灯拉得低低的,把光对准了照片的镜架,灯是旧的,可是那甜白暗龙仿古的瓷灯罩子,是愫细新近给他挑选的。强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细的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他突然发现他自己像一个孩子似的跪在矮橱上,怎样会爬上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双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细的脸。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冰凉的玻璃。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烫的嘴唇隔开了他们。愫细和他是相爱的,但是他的过度的热情把他们隔绝了。那麽,是他不对?不,不,还有一层……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时候,像轰雷掣电一般,他悟到了这一点: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两只手垫在头颈底下,那盏电灯离他不到一尺远,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也不觉得。
天亮了,灯光渐渐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麽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的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麽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麽痛苦麽?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麽,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麽。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啊!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麽?」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的把听筒拿在手里,彷佛是发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像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点怕他,又彷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麽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的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阑干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的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阑干,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的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麽不早一点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阑干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彷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阑干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阑干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麽?」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麽?」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麽?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罢?」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彷佛怕她有什麽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的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
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
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惶惶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麽?」
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麽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点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它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麽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麽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杓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麽?」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罢?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麽?」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麽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麽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麽?」
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彷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的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点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彷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闪闪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分;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麽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白巷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
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麽,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藉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
他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乾。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的看得起自己罢?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轻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麽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
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麽久!」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麽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蒙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
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彷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处去交呈一封正式辞职的书信。
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地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麽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样的一个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旧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麽一个友人,那麽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所想的还要复杂。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分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的黏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彷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也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划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喘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
他躲着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着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作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耽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麽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加急于要离开香港。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麽有能力维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麽?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麽好处。他相信蜜秋儿太太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母,靡丽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麽?
愫细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麽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是告了一个小段落。麦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的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麽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看罗杰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们回去罢。」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
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两人间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
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麽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便饭。我丈夫待会儿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够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麽?」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向山丛中的石阶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
她走在罗杰后面,罗杰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他满心憎厌着,浑身的肌肉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回过头去一看,却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绿绸子围巾,被晚风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他不由地联想到愫细的白绸浴衣,在蜜秋儿家的阳台上……黄昏的海,九龙对岸的一长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现在,又是黄昏了,又是休息的时候、思想的时候、记得她的时候……他怕。无论如何他不能够单独一个人待在旅馆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们又谈不到一堆去;他们都是文人。」麦菲生插嘴道:「对了,今天轮到他们开他们的文艺座谈会,一定又是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麽偏拣今天请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们不是喝醉了来,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麽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来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气,怪可笑的!」罗杰想了一想:大伙儿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谢谢你,我来!」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铺的阶梯,人摇摇晃晃的,不免胆寒,便把手搭在罗杰肩上。罗杰先以为是她的围巾,后来发现是她的手,连忙用手去搀麦菲生太太,向麦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麦菲生的臂膀。四个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麦菲生夫妇分道回家,罗杰独自下山开了汽车回旅馆,换了衣服,也就快八点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们文艺座谈会的会员们,果然都是带着七八分酒意,席间又灌了不少下去,饭后,大家围电风扇坐着,大着舌头,面红耳赤地辩论印度独立问题,眼看着就要提起「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那一节了。罗杰悄悄地走开了,去捻上了无线电。谁知这架无线电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嘘嘘嘘」的怪响,排山倒海而来。罗杰连忙拍的一声把它关上了,背着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着一张绿缎子沙发,铺着翠绿织花马来草蓆,蓆子上搁着一本杂志,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巧有一张填字游戏图表。罗杰一歪身坐了下来,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来水笔,就一个一个字填了起来。正填着,哆玲妲走来笑道:「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做什麽?」罗杰突然觉得他这样的举动,孤芳自赏,有点像一个幽娴贞静的老处女,不禁满面羞惭,忙不迭地把那本杂志向右首的沙发垫子下一塞,却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顶喜欢这玩意儿。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该填得差不多了罢?」便探过身子来拿这本杂志,身子坐在罗杰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罗杰的右首,经不起轻轻的一滑,人就压在罗杰身上。她穿着一件淡墨银皮绉的紧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髣髴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罗杰猛然站起身子来,她便咕咚一声滚下地去。罗杰第一要紧便是回过头来观察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幸而毛立士等论战正酣,电风扇呜呜转动,无线电又有人开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隐隐传来香港饭店的爵士乐与春雷一般的喝采声。罗杰揩了一把汗;当着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岂不是证实了他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变本加厉。
他低下头来看看哆玲妲,见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伤了或是晕厥过去。她是在思想着。想些什麽?这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麽?在这几秒钟内,他怕她怕到了极点。他怕她回过脸来;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终于支撑着翻过身来,坐在地上,把头枕在沙发沿上,抬起脸来凝视着他。在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润泽的脸庞上,眉眼口鼻的轮廓反都镀上了一层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带沙哑的喉咙低低说道:「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利害呀,我劝你!」但是他几时压制过他自己来着?他不但不爱哆玲妲,她对于他连一些单纯的性的吸引力都没有。他不喜欢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麽知道他没有压制过他自己呢?关于他的下意识的活动,似乎谁都知道得比他多!经过了这些疑惧和羞耻的经验以后,他还能够有正常的性生活麽!哆玲妲又说了:「压制得太厉害,是危险的。你知道佛兰克丁贝是怎样死的?」罗杰失声道:「佛兰克丁贝!靡丽笙的丈夫──死了麽?」哆玲妲嗤的一声笑了,答道:「他自杀了!我碰见他的时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罗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样?他还是一样的不会享受人生。可怜的人──他有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压制着自己。结果他有些疯了,你听见了没有,亲爱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盖:「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她这个下半截子话,他完全没有听懂。他心里盘来盘去只有一句话:「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靡丽笙的丈夫被他们逼死了!」不知道为什麽,他突然感到一阵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蜢虫绕着灯泡子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没有留过踪迹的地方,浩浩荡荡的和平与寂灭。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进到他屋子里来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觉也不觉得。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的一扯,上半个身子又扑倒在地上。罗杰从人丛里穿过去,并没有和主人告别,一直走出门去了。众人一齐瞪着眼望着他,毛立士摇头道:「刚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这个样子!」兰勃脱道:「去了也罢了。这个人……喝多了酒,说不定会做出什麽事来,吓着了女士太太们,倒反而不好!」哆玲妲这时候已经爬起身来,走到人前,看见一张椅子上正放着罗杰的帽子,便弹了一弹她的额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这个人,病越发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门去,在阶前追上了罗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顶帽子的溜溜地飞掷过来,恰巧落在罗杰的头上。
罗杰似乎是不大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且不回过身来,站定了,缓缓的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两只手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整整的两个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觉得戴合式了,便掉转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两只茁壮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缩着肩膀向他一笑,便进去了。
罗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车回旅馆去,却顺着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来。这一条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细跑出去,他在后面追着喊着的那条路;那彷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又是一个月夜,山外的海上浮着黑色的岛屿,岛屿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树叶子上,到处都是呜呜咽咽笛子似的清辉;罗杰却只觉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路上他遇到几批学生,他把手触一触帽檐,向他们点点头,他们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却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根本不能够看见他。他像一个回家托梦的鬼,飘飘摇摇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门口,看看屋里漆黑的。连仆人房里也没有灯,想必是因为他多天没有回家,仆欧们偷空下乡去省亲去了。
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进去,捻开了电灯。穿堂里面挂满了尘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挂在鈎子上,衣帽架上的镜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来在镜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厨房里走来。厨房里的灯泡子不知为什麽,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开了门,藉着穿堂里的一点灯光,灌上了一壶水,在煤气炉子上烧着。在这烧沸一壶水的时间内,他站在一边,只管想着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彷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
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灭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的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了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上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了下去,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锺,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并不宽裕。祖上遗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公司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分家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是不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琤琤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琤琤原不是十分满意。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心,你找我好了!」琤琤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麽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曲曲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现。对方既然是那麽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俱都是琤琤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熊致章姚源甫为小儿启奎长女琤琤结婚启事』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们看见了要见笑。琤琤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琤琤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妻俩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妘妘道:「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麽这鸭子……」
琤琤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琤琤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别尽张罗别人!」
琤琤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獃。琤琤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他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琤琤,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舖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琤琤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闲闲地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琤琤的耳朵底下,有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琤琤,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琤琤诧异道:「这是什麽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妘妘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琤琤怒道:「我有什麽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麽糊涂!我爸爸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的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麽?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琤琤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琤琤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麽,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麽?」
琤琤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琤琤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住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琤琤猛把头发一甩,发梢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搁在她脖子后面。琤琤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渥一渥。」
琤琤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的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琤琤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琤琤问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启奎道:「不相信。」
琤琤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琤琤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来看女儿,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琤琤容易控制。曲曲比琤琤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地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出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智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点头播脑的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袴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二句记不清楚。他嘘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訇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彷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麽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为了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彷佛是报纸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麽!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紫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橱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过了一阵安静日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麽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曲,因此勉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乾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座位,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麽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麽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麽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袴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麽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麽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你瞧,还肿着这麽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麽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彷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麽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麽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珞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麽?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麽?」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麽?」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彷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麽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鈎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藉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麽连琤琤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琤琤!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蓆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麽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麽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
琤琤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琤琤道:「什麽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的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琤琤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给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琤琤。待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琤琤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琤琤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琤琤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琤琤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心经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麽?」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于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阑干。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袴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麽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阑干上垂下来,格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后,人向后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阑干上,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后,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于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麽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阑干,就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麽?」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麽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盏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麽?」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麽?」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麽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摺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的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峯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峯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麽忙来着!」
峯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峯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袍,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麽?」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麽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麽?」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峯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麽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麽?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峯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麽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峯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麽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麽?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峯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麽?」
峯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麽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麽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峯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麽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麽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峯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麽?」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的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峯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峯仪道:「咦?你怎麽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峯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麽?」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彷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牙式的耳环子,笑道:「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峯仪道:「老爷,电话!」
峯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麽?」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麽?」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后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麽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麽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麽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麽独独这一次,你这麽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麽严麽?」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管不管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呕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后,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麽特点麽?」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麽,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麽?」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麽有吸引力麽?」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麽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麽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袴袋里。
峯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峯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峯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峯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峯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峯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克坏了……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的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峯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峯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峯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峯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麽多?况且你头发这麽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峯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峯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峯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峯仪道:「我知道你为什麽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峯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峯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峯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峯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麽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峯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峯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峯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峯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峯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峯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乾,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峯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峯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峯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麽?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彷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峯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飘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峯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峯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麽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峯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告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峯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峯仪道:「哦!为什麽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峯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麽?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拚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峯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峯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峯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峯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麽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麽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峯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麽?我使你痛苦麽?」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峯仪嘘了一口气道:「那麽,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峯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麽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麽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麽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峯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麽新生活的计划?」
峯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峯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峯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峯仪猛力掣回他的手,彷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峯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峯仪斜签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袴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彷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彷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峯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麽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阑干,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峯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麽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峯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着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麽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麽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麽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麽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麽。你饭吃过了麽?」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麽?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麽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午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麽?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麽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麽?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麽?」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麽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麽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麽?」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麽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麽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彷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麽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麽……」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麽,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峯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峯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峯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匡啷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乾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麽?」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麽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唰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麽?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麽?」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峯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峯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峯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峯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麽?她敢冒这个险麽?」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麽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峯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麽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麽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峯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麽不好?我犯了什麽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峯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峯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峯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峯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峯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麽?」
峯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峯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麽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峯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麽,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峯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峯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袴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彷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乾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麽?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怎麽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麽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麽?」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麽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麽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麽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麽?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麽?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麽?」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麽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麽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麽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年轻的时候
潘汝良读书,有个坏脾气,手里握着铅笔,不肯闲着,老是在书头上画小人,他对于图画没有研究过,也不甚感兴趣,可是铅笔一着纸,一弯一弯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个人脸的侧影,永远是那一个脸,而且永远是向左。从小画惯了,熟极而流。闭着眼能画,左手也能画,唯一的区别便是:右手画得圆溜些,左手画得比较生涩,凸凹的角度较大,显得瘦,是同一个人生了场大病之后的侧影。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他父亲不是个坏人,而且整天在外面做生意,很少见到,其实也还不至于讨厌。可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他父亲开着爿酱园,也是个店老板,然而……既做了他的父亲,就应当是个例外。
汝良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跄扶墙摸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櫈子,沙嗄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住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亲,却是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边算帐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看见孩子们露出馋相了,有时还分两颗花生给他们吃。
至于母亲,母亲自然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充满了爱子之心,可是不能够了解他,只懂得为他弄点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后泫然送他出门,风吹着她的飘萧的白头发。可恶的就是:汝良的母亲头发还没白,偶然有一根两根白的,她也喜欢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见她哭,只见她寻孩子的不是,把他们呕哭了。闲下来她听绍兴戏、叉麻将。
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也和他一般地在大学里读书,涂脂抹粉,长的不怎麽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样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还是底下那一大羣弟妹,脏、惫赖、不懂事、非常孩子气的孩子。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经大了,一来便把他们混作一谈,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谁都不觉得。从来没有谁因为他的批评的态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麽要紧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课后他进语言专修学校念德文,一半因为他读的是医科,德文于他很有帮助,一半却是因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里人一桌吃晚饭──夜校的上课时间是七点到八点半。像现在,还不到六点半,他已经坐在学生休息室里,烤着火,温习功课。
休息室的长台上散置着几份报纸与杂志,对过坐着个人,报纸挡住了脸。不会是学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学生也不见得看得懂德文报纸。报纸上的手指甲,红蔻丹裂痕斑驳。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长室里的女打字员。她放下报纸,翻到另一页上,将报纸摺叠了一下,伏在台上看。头上吊下一嘟噜黄色的鬈发,细格子呢外衣,口袋里的绿手绢与衬衫的绿押韵。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报纸上。她皱皱眉毛,扭过身去凑那灯光。她的脸这一偏过去,汝良突然吃了一惊,她的侧面就是他从小东涂西抹画到现在的唯一的侧面,错不了,从额角到下巴那条线。怪不得他报名的时候看见这俄国女人就觉得有点眼熟。他从也没想到过,他画的原来是个女人的侧影,而且是个美丽的女人。口鼻间的距离太短了,据说那是短命的象徵。汝良从未考虑过短命的女人可爱之点,他不过直觉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种稚嫩之美。她的头发黄得没有劲道,大约要借点太阳光方才是纯正的,圣母像里的金黄。
唯其因为这似有如无的眼眉鬓发,分外显出侧面那条线。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彷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彷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麽?」便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他朝她发怔,她似乎有点觉得了。汝良连忙垂下眼去看书。书头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的全是侧面,可不能让她看见了,她还以为画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铅笔来一阵涂,那沙沙的声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过身来向他书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极了。」汝良嗫嚅着不知说了点什麽,手里的笔疾如风雨地只管涂下去,涂黑了半张书。她伸手将书往那边拉,笑道:「让我瞧瞧。要不我也不认识自己的侧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张是半边脸的,所以一看见就知道是我。画的真不错,为什麽不把眼睛嘴给补上去呢?」
汝良没法子解释说他不会画眼睛同嘴,除了这侧面他什麽都不会画。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为难的样子,以为他说不惯英文,对答不上来,便搭讪道:「今天真冷,你是骑自行车来的麽?」汝良点头道:「是的。晚上回去还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们是哪个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
她道:「教的还好麽?」汝良又点点头,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烦。」她道:「那他也是没法子。学生程度不齐,有些人赶不上。」汝良道:「随班上课,就是这点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将手支着头,随意翻着书,问道:「你们念到哪儿了?」
掀到第一页,她读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亚?劳甫沙维支。」她提起笔来待要写在空白上,可是一点空白也没有剩下了,全画满了侧面,她的侧面。汝良眼睁睁看着,又不能把书给抢过来,自己兜脸彻腮涨得通红。沁西亚的脸也红了,像电灯罩上歇了个粉红翅的飞蛾,反映到她脸上一点最轻微的飘忽的红色。她很快地合上了书,做出随便的神气,另在封面上找了块空地将她的名字写给他看。
汝良问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亚道:「小时候在哈尔滨。从前我说的一口的中国话呢,全给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亚道:「我还想从头再学起来呢。你要是愿意教我的话,我们倒可以交换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说着,上课铃朗朗响起来了,汝良站起身来拿书,沁西亚将手按在书上,朝他这面推过来,笑道:「这样: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们就可以上一课试试。你到苏生大厦九楼怡通洋行来找我。我白天在那儿做事。吃中饭的时候那儿没人。」汝良点头道:「苏生大厦,怡通洋行。我一定来。」
当下两人别过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这沁西亚……她误会了,以为他悄悄地爱上了她,背地里画来画去只是她的脸庞。她以为他爱她,而她这麽明显地给了他一个机会与她接近。为什麽呢?难道她……
她是个干练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还有兼职──至多也不过他姊姊的年纪罢?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说,一个规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欢她,除非她打算嫁给那个人,就得远着他。在中国是如此,在外国也是如此。可是……谁不喜欢同喜欢自己的人来往呢?难道她非得同不喜欢她的人来往麽?沁西亚也许并没有旁的意思。他别误会了,像她一样地误会了。不能一误再误……
果真是误会麽?
也许他爱着她而自己没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据说是比较敏感。这事可真有点奇怪──他从来不信缘分这些话,可是这事的确有点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又觉得这麽焕然一新地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要显得潦草,不在乎,临时加上了一条泛了色的旧围巾。
清早上学去,冬天的小树,叶子像一粒粒胶质的金珠子。他迎着太阳骑着自行车,车头上吊着书包,车尾的夹板上拴着一根药水炼制过的丁字式的枯骨。从前有过一个时候,这是个人的腿,会骑脚踏车也说不定。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驰的电车上,跟着电车飕飕跑。车窗里望进去,里头坐着两个女人,脸对脸嘁嘁喳喳说话,说两句,点一点头,黑眼睫毛在阳光里晒成了白色。脸对脸不知说些什麽有趣的故事,在太阳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里装满了滚烫的早饭,心里充满了快乐。这样无端端的快乐,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为了沁西亚。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学校里摇起铃来了。晴天上凭空挂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铃声。沁西亚那一嘟噜黄头发,一个鬈就是一只铃。可爱的沁西亚。
午前最后一课他没有去上,赶回家去换围巾,因为想来想去到底是那条簇新的白羊毛围巾比较得体。
路上经过落荒地带新建的一座华美的洋房,想不到这里的无线电里也唱着绍兴戏。从妃红蕾丝窗帘里透出来,宽亮的无表情的嗓子唱着「十八只抽斗」……文化的末日!这麽优美的环境里的女主人也和他母亲一般无二。汝良不要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沁西亚至少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洁净可爱的一切归在一起,像奖学金,像足球赛,像德国牌子的脚踏车,像新文学。
汝良虽然读的是医科,对于文艺是极度爱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麽忙,如果多喝点咖啡,他一定能够写出动人的文章。他对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为那构造复杂的,科学化的银色的壶,那晶亮的玻璃盖。同样地,他献身于医学,一半也是因为医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崭新烁亮,一件一件从皮包里拿出来,冰凉的金属品,小巧的、全能的。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辗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轻快、明朗、健康。现代科学是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了。
这是汝良期待着的未来。现在这未来里添了个沁西亚。汝良未尝不知道,要实现他的理想,非经过一番奋斗不可。医科要读七年才毕业,时候还长着呢,半路上先同个俄国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麽看着也不大合适。
自行车又经过一家开唱绍兴戏的公馆,无线电悠悠唱下去,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彷佛在白昼的房间里点上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绍兴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稳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绍兴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里很乱。来到外滩苏生大厦的时候,还有点惴惴不宁,愁的却是别一类的事了。来得太早,她办公室里的人如果还没有走光,岂不是窘的慌?人走光了,一样也窘的慌。
他延挨了好一会,方才乘电梯上楼。一推门,就看见沁西亚单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写字台前面。他怔了一怔──她彷佛和他记忆中的人有点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现在他所看见的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头发是黄的,可是深一层,浅一层,近头皮的一部分是油腻的栗色。大约她刚吃完了简便的午餐,看见他来,便将一个纸口袋团成一团,向字纸篓里一抛。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没有黏着面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线之外去。她藏在写字台底下的一双脚只穿着肉色丝袜,高跟鞋褪了下来,因为图舒服。汝良坐在她对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踢着了她的脚,彷佛她一个人长着几双脚似的。
他觉得烦恼,但是立刻就责备自己:为什麽对她感到不满呢?因为她当着人脱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机跟前,脚也该坐麻了,不怪她要松散松散。她是个血肉之躯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虚无飘渺的梦。她身上的玫瑰紫绒线衫是心跳的绒线衫──他看见她的心跳,他觉得他的心跳。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用英文同她谈话。他的发音不够好的──不能给她一个恶劣的印象。等他学会了德文,她学会了中文,那时候再畅谈罢。目前只能藉着教科书上的对白:「马是比牛贵麽?羊比狗有用。新的比旧的好看。老鼠是比较小的。苍蝇还要小。鸟和苍蝇是飞的。鸟比人快。光线比什麽都快。比光线再快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太阳比什麽都热。比太阳再热的东西是没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表达出他的意思。
「明天会晴吗?──也许会晴的。」
「今天晚上会下雨吗?──也许会下雨的。」
会话书的作者没有一个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郑重而罗唆。
「您抽烟吗?──不大抽。」
「您喝酒吗?──不天天喝。」
「您不爱打牌吗?──不爱。我最不爱赌钱。」
「您爱打猎吗?──喜欢。我最喜欢运动。」
「念。念书。小说是不念。」
「看。看报。戏是不看。」
「听。听话。坏话是不听。」
汝良整日价把这些话颠来倒去,东拼西凑,只是无法造成一点柔情的暗示。沁西亚却不像他一般地为教科书圈住了。
她的中文虽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难为情,只管信着嘴说去。缺乏谈话的资料,她便告诉他关于她家里的情形。她母亲是再醮的寡妇,劳甫沙维支是她继父的姓。她还有个妹妹,叫丽蒂亚。她继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够养活一家人,所以境况很窘。她的辞汇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话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润色的现实。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来:「丽蒂亚是很发愁。」汝良问道:「为什麽呢?」沁西亚道:「因为结婚。」汝良愕然道:「丽蒂亚已经结了婚了?」沁西亚道:「不,因为她还没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也少。现在没有了。德国人只能结婚德国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丽蒂亚还小呢。她用不着发愁。」沁西亚微微耸了耸肩道:「是的。她还小。」
汝良现在比较懂得沁西亚了。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有时候,他们上完了课还有多余的时间,他邀她出去吃午饭。和她一同进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紧张的一刹那还是付帐的时候,因为他不大确实知道该给多少小帐。有时候他买一盒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书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亚。他是为恋爱而恋爱。
他在德文字典上查到了「爱」与「结婚」,他背地里学会了说:「沁西亚,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麽?」他没有说出口来,可是那两句话永远在他舌头尖上。一个不留神,难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话──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这个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毁了他的一生。然而……仅仅想着也是够兴奋的。她听到了这话,无论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样的也要感到兴奋。若是她答应了,他家里必定要掀起惊天动地的大风潮,虽然他一向是无足重轻的一个人。
春天来了。就连教科书上也说:「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
有一天傍晚,因为微雨,他没有骑自行车,搭电车从学校里回家。在车上他又翻阅那本成日不离身的德文教科书。书上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
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地休息,第二天再好好地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面上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
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权利干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麽这样慢呢?怎麽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什麽不去?叫你来,为什麽不就来?你为什麽打人家?你为什麽骂人家?为什麽不听我的话?为什麽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麽缘故,这麽不规矩?为了什麽缘故,这麽不正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诉:「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然告诫自己:「不论什麽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麽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愣。电车摇耸当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色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麽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彷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轻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性!要打电话告诉你别来的,心里乱乱的,就给忘了!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买点东西,我们休息一天罢。」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的服装店里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沁西亚笑道:「『恭喜』。书上明明有的。忘了麽?」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汝良忙道:「那当然。以后再说罢。」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汝良道:「那是你母亲家里。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麽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来住。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点头道是。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截绿漆。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烈的戏剧化的绿色背景上,异常明晰,彷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色。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麽样的一个人。」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国人?」沁西亚点点头。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笑道:「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的。」
彷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轻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麽──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什麽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彷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袴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接耳辩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彷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彩,虽然香伙出奇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麽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族被邀到他们家去参加茶会。汝良远远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为家里待着闷的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散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蒙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乾净。
(一九四四年一月)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羣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峯,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袴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轻,时常得意地向人说:「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羣。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莎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麽给买什麽。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搥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搥,搥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麽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麽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俱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麽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麽太好」,「恨」是「不怎麽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乾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麽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的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麽黑眉乌眼的,亏你怎麽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彷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麽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麽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迭连声叫买饼乾去。
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快去快去。尽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麽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不知怎麽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麽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的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乾,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麽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彷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彷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的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麽感想,脚背上彷佛老是蠕蠕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麽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麽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麽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麽?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麽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麽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彷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彷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麽?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麽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彷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麽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麽?
郑夫人道:「干嘛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麽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麽选了这麽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彷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麽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麽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麽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麽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麽?」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麽使怎麽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麽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攒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麽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麽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彷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己似的,彷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松,两股辫子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麽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手过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麽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了起来道:「娘,我怎会……会变得这麽难看呢?我怎会……」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麽瓷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声,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瓷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要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麽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和花旗橘子──什麽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重新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封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鳝,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麽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鳝,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座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较起来,还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的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窸窣。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的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麽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
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电车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羣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之,他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拎着一包燻鱼。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现在乾洗是什麽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麽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燻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用场。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黏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麽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也许因为「吃」是太严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吕宗桢看着也觉得不顺眼,可是他并没有笑,他是一个老实人。他从包子上的文章看到报上的文章,把半页旧报纸读完了,若是翻过来看,包子就得跌出来,只得罢了。他在这里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他的脑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
老头子右首坐着吴翠远,看上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有结婚。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她携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彷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
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大学毕了业后,翠远就在母校服务,担任英文助教。她现在打算利用封锁的时间改改卷子。翻开了第一篇,是一个男生做的,大声疾呼抨击都市的罪恶,充满了正义感的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骂着「红嘴唇的卖淫妇……大世界……下等舞场与酒吧间」。翠远略略沉吟了一会,就找出红铅笔来批了一个「A」字。若在平时,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虑的时间,她不由的要质问自己,为什麽她给了他这麽好的分数。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她竟涨红了脸。她突然明白了: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麽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个男子。
他拿她当做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看待;他拿她当做一个男人、一个心腹。他看得起她。翠远在学校里老是觉得谁都看不起她──从校长起,教授、学生、校役……学生们尤其愤慨得厉害:「申大越来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国人教英文,照说,已经是不应当,何况是没有出过洋的中国人!」翠远在学校里受气,在家里也受气。吴家是一个新式的,带着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家里竭力鼓励女儿用功读书,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顶儿尖儿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掉了兴趣,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一个有钱的女婿。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麽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了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的晒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这至少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科学生拿出一本图画簿,孜孜修改一张人体骨骼的简图。其他的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一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拎着燻鱼的丈夫向他妻子低声道:「我就看不惯现在兴的这些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裤子!」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摺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
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的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了。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头,瞥见了三等车厢里有他一个亲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他恨透了这董培芝。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的小姐,作为上进的基础。吕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被培芝睃在眼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了。吕宗桢一眼望见了这年轻人,暗暗叫声不好,只怕培芝看见了他,要利用这绝好的机会向他进攻。若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一间屋子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阵风奔到对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吴翠远挡住了,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头来,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这女人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了一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太可爱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了,谦卑地,老远的就躬着腰,红喷喷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劳、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上,不声不响宣布了他的调情的计划。他知道他这麽一来,并不能吓退了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的他素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了三十岁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麽一个表侄!气,活该气!
他不怎麽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韵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您也觉着闷罢?我们说两句话,总没有什麽要紧!我们──我们谈谈!」他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并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你知道麽?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麽。他眼睛盯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麽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麽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麽?」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麽去,为什麽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麽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彷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麽,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麽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彷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麽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麽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麽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麽都懂,什麽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彷佛说:「瞧你这张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麽关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几岁?」翠远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麽?」翠远不答。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的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麽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的坐近一点。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麽笨!这麽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麽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麽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摇撼她手里的阳伞。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待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的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来。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乾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的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麽一刹那。车往前当当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增订本:本篇至此完结)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了些什麽,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你……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牠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麽?在思想着麽?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宗桢捻灭了电灯,手按在机括上,手心汗潮了,浑身一滴滴沁出汗来,像小虫子痒痒地在爬。他又开了灯,乌壳虫不见了,爬回窠里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中国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买菜。有两趟买菜回来竟做出一首诗,使我自己非常诧异而且快乐。一次是看见路上洋梧桐的落叶,极慢极慢的掉下一片来,那姿势从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里像是发獃。走走又回过头去看了个究竟。以后就写了这个:──
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颔下盛胡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一个卖橘子的把担子歇在马路边上,抱着胳膊闲看景致,扁圆脸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经走过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脸一扬,绽开极大的嘴,朝天唱将起来:「一百只洋买两只!一百只洋两只买咧!伙颐!一百只洋贱末贱咧!」这歌声我在楼上常常听见的,但还是吓了一跳,不大能够相信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因为声音极大,而前一秒钟他还是在那里静静眺望着一切的。现在他仰着头,面如满月,笑嘻嘻张开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画里的中国人。外国人画出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那种愉快的空气想起来真叫人伤心。
有个道士沿街化缘,穿一件黄黄的黑布道袍,头顶心梳的一个灰扑扑的小髻,很像摩登女人的两个小鬈叠在一起。黄脸上的细眼睛与头发同时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的脸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但是因为营养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远是十七八岁抽长条子的摸样。他斜斜握着一个竹简,「托──托──」敲着,也是一种钟摆,可是计算的是另一种时间,彷佛荒山古庙里的一寸寸斜阳。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不要说「寸金难买」了,多少人想为一口苦饭卖掉一生的光阴还没人要。(连来生也肯卖──那是子孙后裔的前途。)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麽个梦──更有一种惘然。……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的磕了个头就算了。自扒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朵黑菊花徐徐开了。看着他,好像这个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非但灰了心,无论什麽东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觉得震动,再一想,老这麽跟在他后面看着,或者要来向我捐钱了──这才三脚两步走开了。
从菜场回来的一个女佣,菜篮里一团银白的粉丝,像个蓬头老妇人的髻。又有个女人很满意地端端正正捧着个朱漆盘子,里面矗立着一堆寿面,巧妙地有层次地摺叠悬挂;顶上的一撮子面用个桃红小纸条一束,如同小女孩头上扎的红线把根。淡米色的头发披垂下来,一茎一茎粗得像小蛇。
又有个小女孩拎着个有盖的锅走过,那锅两边两只绊子里穿进一根蓝布条,便于提携。很宽的一条二蓝布带子,看着有点脏相,可是更觉得这个锅是同她有切身关系的,「心连手,手连心」。
肉店里学徒的一双手已经冻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里剁着红肿的手指。柜台外面来了个女人,是个衰年的娼妓罢,现在是老鸨,或是合伙做生意的娘姨。头发依旧烫得蓬蓬松松掳向耳后,脸上有眉目姣好的遗迹,现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麽有点凸凹不平,犹犹疑疑的。她口镶金牙,黑绸皮袍卷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为旧的缘故,一丝一丝胶为一瓣一瓣,纷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买半斤肉,学徒忙着切他的肉丝,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不答理。她脸上现出不确定的笑容,在门外立了一会,翘起两只手,显排她袖口的羊皮,指头上两只金戒指,指甲上斑驳的红蔻丹。
肉店老板娘坐在八仙桌旁边,向一个乡下上来的亲戚宣讲小姑的劣蹟。她两手抄在口袋里,太紧的棉袍与蓝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绑似地绑了起来;她挣扎着,头往前伸,瞪着一双麻黄眼睛,但是在本埠新闻里她还可以是个「略具姿首」的少妇。「噢!阿哥格就是伊个!阿哥屋里就是伊屋里──从前格能讲末哉,现在算啥?」她那口气不是控诉也不是指斥,她眼睛里也并没有那亲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开了一个大海似的,她眼睛里是那样的茫茫的无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咙,发声喊,都彷佛是向海里吐口痰,明知无济于事。那亲戚衔着旱烟管,穿短打,一只脚踏在长板凳上;他也这样劝她:「格仔闲话倒也(勿要)去讲伊咾……」然而她紧接着还是恨一声:「噢!侬阿哥囤两块肉皮侬也搭伊去卖卖脱!」她把下巴举起来向墙上一指;板壁高处,钉着几枚钉,现在只有件蓝布围裙挂在那里。
再过去一家店面,无线电里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样的入情入理有来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个女人在那里发言,然后一个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这一串:「想我年纪大来岁数增,三长两短命归阴,抱头送终有啥人?」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街道转了个弯,突然荒凉起来。迎面一带红墙,红砖上漆出来栳栳大的四个蓝团白字,是一个小学校。校园里高高生长着许多萧条的白色大树;背后的莹白的天,将微欹的树干映成了淡绿的。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想起在一个唱本上看到的开篇:「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我拿着个网袋,里面瓶瓶罐罐,两只洋瓷盖碗里的豆腐与甜面酱都不能够让它倾侧,一大棵黄芽菜又得侧着点,不给它压碎了底下的鸡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阳光虽然微弱,正当午时,而且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痒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乐我是走在中国的太阳底下。我也喜欢觉得手与脚都是年青有气力的。而这一切都是连在一起的,不知为什麽。快乐的时候,无线电的声音,街上的颜色,彷佛我也都有份;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回家来,来不及地把菜蔬往厨房里一堆,就坐在书桌前。我从来没有这麽快的写出东西来过,所以简直心惊胆战。涂改之后成为这样:──
中国的日夜
我的路
走在我自己的国土。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
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
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
谯楼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
沉到底。……
中国,到底。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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